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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部局中国音乐会”说到中国音乐与戏剧的前途(1 / 2)

从“工部局中国音乐会”说到中国音乐与戏剧的前途

我一向怀着这个私见:中国音乐在没有发展到的时候,已经绝灭了;而中国戏剧也始终留在那“通俗的”阶段中,因为它缺少表白最高情绪所必不可少的条件——音乐。由是,我曾大胆地说中国音乐与戏剧都非重行改造不可。

中国民族的缺乏音乐感觉,似乎在历史上已是很悠久的事实,且也似乎与民族的本能有深切关连。我们可以依据雕塑、绘画来推究中国各个时代的思想与风化,但艺术最盛的唐宋两代,就没有音乐的地位。不论戏剧的形式,从元曲到昆曲到徽剧而京剧,有过若何显明的变迁,音乐的成分,却除了几次掺入程度极低的外国因子以外,在它的组成与原则上,始终没有演化,更谈不到进步。例如,昆曲的最大的特征,可以称为高于其他剧曲者,还是由于文字的多,音乐的少。至于西乐中的奏鸣曲、两重奏(due)、三重奏(trio)、四重奏(quarto)、五重奏以至交响乐(syhonie)一类的纯粹音乐,在中国更从未成立。

音乐艺术的发展如是落后,实在有它深厚的原因。

第一是中国民族的“中庸”的教训与出世思想。中国所求于音乐的,和要求于绘画的一样,是超人间的和平(也可说是心灵的均衡)与寂灭的虚无。前者是儒家的道德思想(《礼记》中的《乐记》便是这种思想的最高表现),后者是儒家的形而上精神(以《淮南子》的《论乐》为证)。所以,最初的中国音乐的主义和希腊的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柏拉图辈的不相上下。它的应用也在于祭献天地,以表现“天地协和”的精神(如《八佾之舞》)。至于道家的学说,则更主张“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于无声,则得其所闻矣。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听有音之音者聋,听无音之音者聪,不聪不聋,与神明通”的极端静寂、极端和平、“与神明通”的无音之音。

由了这儒家和道家的两重思想,中国音乐的领域愈来愈受限制,愈变狭小:热情与痛苦表白是被禁止的;卒至远离了“协和天地”的“天地”,用新名词来说便是自然——艺术上的广义的自然,而成为停滞的、不进步的、循规蹈矩、墨守成法的(nventional)艺术。

其次,在一般教育与中国的传统政治上,“中庸”更把中国人养成并非真如先圣先贤般的恬淡宁静,而是小资产阶级的麻木不仁的保守性,于是,内心生活,充其极,亦不过表现严格的伦理道德方面(如宋之程朱、明之王阳明及更早的韩愈等),而达不到艺术的领域,尤其是纯以想象为主的音乐艺术的领域。天才的发展既不倾向此方面,民众的需求亦在婉转悦耳、平板单纯的通俗音乐中已经感到满足。

以“天地协和”为主旨的音乐,它的发展的可能性,我们只消以希腊为例,显然是不能舒展到音乐的最丰满的境界。以“无音之音”为尚的音乐,更有令人倾向于“非乐”的趋势。《淮南子》:“道德定于天下而民纯朴,则目不营于色,耳不谣于声,坐俳而歌谣,披发而浮游。虽有王嫱西施之色,不知说也;掉羽武象,不知乐也;淫佚无别,不得生焉。由此观之,礼乐不用也;是故德衰然后仁生,行沮然后义立,和失然后声调,礼淫然后容饰。”这一段论见,简直与十八世纪卢梭(rousseau,一七一二—一七七八,法国启蒙家、哲学家、文学家,十八世纪欧洲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为反对戏剧致达朗伯(aleert,一七一七—一七八三,法国数学家、自然科学家、哲学家和作家,《百科全书》的编纂者,法国启蒙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书相仿佛。

由是,中国音乐在先天、在原始的主义上,已经受到极大的约束,成为它发展的阻碍,而且儒家思想的音乐比希腊的道德思想的音乐更狭窄:除了《八佾之舞》一类的偏于膜拜(culte)的表现外,也没有如希腊民族的宏壮的音乐悲剧。因为悲剧是反中庸的,正为儒家排斥。道家思想的音乐也因为执着虚无,不能产生如西方的以热情为主的、神秘色彩极浓厚的宗教音乐。那末,中国没有音乐上的王维、李思训、米襄阳,似乎是必然的结果。驯至今日,纯正的中国音乐,徒留存着若干渺茫的乐器、乐章的名字和神话般的传说;民众的音乐教育,只有比我们古乐的程度更低级的胡乐(如胡琴、锣鼓之类),现代的所谓知识阶级,除了赏玩西皮二簧的平庸、凡俗的旋律而外,更感不到音乐的需要。这是随着封建社会同时破产的“书香”“诗礼”的传统修养。

然而,言为心声,音乐是比“言”更直接、更亲切、更自由、更深刻的心声;中国音乐之衰落——简直是灭亡,不特是艺术丧失了一个宝贵的、广大的领土,并亦是整个民族、整个文化的灭亡的先兆。

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连《易水歌》似的悲怆的恸哭都没有,这不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征象吗?

在这一个情景中,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晚,在大光明戏院演奏的音乐会,尤其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这个音乐会予未来的中国音乐与中国戏剧一个极重要的——灵迹般的启示。从此,我们得到了一个强有力的证实——至少在我个人是如此(以上所述的那段私见,已怀抱了好几年,但到昨晚才给我找到一个最显著的证据)——中国音乐与中国戏剧已经到了绝灭之途,必得另辟园地以谋新发展,而开辟这新园地的工具是西洋乐器,应当播下的肥料是和声。

盲目地主张国粹的先生们,中西音乐,昨晚在你们的眼前、你们的耳边,开始第一次的接触。正如甲午之役是东西文化的初次会面一样,这次接触的用意、态度,是善意的、同情的,但结果分明见了高下:中国音乐在音色本身上就不得不让西洋音乐在富丽(richesse)、丰满(plénitude)、洪亮(sonorité)、表情机能(pouvoirexpressif)方面完全占胜。即以最为我人称道的琵琶而论,在提琴旁边岂非立刻黯然失色(或说默然无声更确切些)?《淮阴平楚》的列营、擂鼓三通、吹号、排队、埋伏中间,在情调上有何显著的不同,有何进行的次序?《别姬》应该是最富感伤性(sentintal)的一节,如果把它作为提琴曲的题材,那末,定会有如《“克勒策”奏鸣曲》(sonataàkreutzer)的adagiosostenuto(稍慢的柔板)最初两个音(notes)般的悲怆;然而昨晚在琵琶上,这段《别姬》予人以什么印象?这,我想,一个感觉最敏锐的听众也不会有何激动。可是,琵琶在其乐器的机能上,已经尽了它的能力了;尽管演奏者有如何高越的天才,也不会使它更生色了。

至于中国乐合奏,除了加增声流的强度与繁复外,更无别的作用。一个乐队中的任何乐器都保存着同一个旋律、同一个节奏,旋律的高下难得越出八九个音阶;节奏上除了缓急疾徐极原始的、极笼统的分别外,从无过渡(transition)的媒介……中国古乐之理论上的、技巧上的缺陷是无可讳言的事实,不必多举例子来证明了。

改用西洋乐器、乐式及和声、对位的原理,同时保存中国固有的旋律与节奏(纯粹是东方色彩的),以创造新中国音乐的试验,原为现代一般爱好音乐的人士共同企望,但由一个外国作家来实现这理想的事业,却出乎一般企望之外了。在此,便有一个比改造中国音乐的初步成功更严重的意义:我们中国人应该如何不以学习外表的技术、演奏西洋名作为满足,而更应使自己的内生活丰满、扩实,把自己的人格磨炼、升华,观察、实现、体会固有的民族之魂以努力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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