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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生死劫(1 / 2)

当初在桂林府分手时阳明先生说过他要班师回南昌,将部队散了后归复陛下之命,便会赶在端午之前来到洪奇门,与少芸一同出海攻打张永在海上的巢穴。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天,算起来阳明先生已经一路往东南而行,要经永州府后再经彬州,过了赣州前往南昌。待少芸赶到永州后却听得阳明先生一军已然前往彬州。待到了彬州又说前一天便已出发。接连错过了两站,少芸更是心慌。上一次自己抢到了先手,罗祥这条天衣无缝的行刺之计最终落空,只是她也实在不曾想到张永的第二波攻势来得如此之快。如果不能抢在张永之前的话……

少芸已不敢多想。她也顾不得再惜马力,一路除了必不可少的休息,便是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一日翻过了大庾岭,已到了江西省南安府地界。南安府在江西行省是个小府,只领四县,却是江西与岭南的交界。当年赵佗割据南越,传国四代共九十一年,便是因为有五岭隔断岭南与中原的要道。这五岭中的大庾岭,便位于南安府西南。到了初唐宋之问被贬至岭南,有《度大庾岭》一诗曰:“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写尽凄惶之情。此时南安府虽然不似初唐时那般蛮荒,终是少见人烟。少芸经过了一个岭北驿站,那驿站又小又破,较当年阳明先生被贬去的龙场驿好得有限。一问起,却说阳明先生昨日刚经过此处。

终于得到阳明先生的准信,少芸不由长吁了一口气。她马不停蹄,一路疾行,第二日倒到了南安府的黄龙镇。黄龙镇西倚丫山,东临章水,是个风光秀丽的小镇,却没设驿站。少芸刚到镇外,却见扎了一座营房。

黄龙镇不是什么军机要地,向无驻军。一见这营房,少芸心头便是一动,打马过去。到得近前,却见有个少年正抱着一捆柴火过来。少芸认得那少年正是阳明先生的书僮阿良,又惊又喜,叫道:“阿良!”

阿良听得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一时却认不出少芸来了。怔了怔,忽道:“咦,阿云,是你!你怎的会这般打扮?”

先前少芸在阳明先生身边时,都是一副书僮打扮,但现在穿着一身驿差的服饰,他真个不认得了。少芸道:“先不要管这个。夫子呢?”

阿良道:“刚才有位先生的故友来邀他去赏玩风景。”

少芸心头一震,追问道:“是谁?有几个人?”

“我也不认得,就是瘦瘦的一个老者,也不知叫什么,先生吩咐我管好营帐,便出去了。”

少芸松了口气。张永这人谋定而后动,此番更是确定了阳明先生乃是目标,必定会召集得力手下,绝不会贸贸然孤身而来。少芸曾听阳明先生说起过,他昔年受兵部尚书王琼所荐,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便坐镇在南安。当时南安一带叛军四起,阳明先生征剿两手双管齐下,不两年便平定在南安号称“南征王”的谢志珊。叛贼虽平,但阳明先生只觉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便在南安一带多设学校,以求变易民风,使叛乱之根基不复存在。当时阳明先生几乎踏遍了南安府,也有不少故友在此,大概是某个老朋友听得阳明先生得胜班师经过此处,前来找阳明先生叙旧。只是阳明先生多半不曾料到张永这么快就开始了第二波行动,必须尽快通知到他。想到此处,她道:“那夫子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阿良摇了摇头道:“这个便不知晓了。今日在此打尖,明日才重新出发,想必等天晚了就会回来吧。”

阳明先生虽然已是封了伯爵的高官,但他向来不喜排场,一般也就是带个书僮便出去了。这回有老友来访,索性连阿良这书僮都没带在身边。少芸有些迟疑,正想着是不是在这儿等到黄昏时再说,这时阿良忽道:“阿云,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别嫌我冒犯。”

阿良跟着阳明先生也有几年了,倒也学足了儒生的派头。少芸笑了笑道:“问吧。”

阿良迟疑了一下道:“阿云,你是不是也是公公啊?”

少芸身上穿的还是驿差的衣服。当初为瞒过谷大用,在出南京城时脸上还贴着两撇假胡子,现在自然早就拿掉了。她是书僮打扮时,因为身高与阿良相差无几,所以也不惹人注目,可此时却多少有点异样了。阿良越看越觉奇怪,虽然与少芸也认识,但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他这话在肚里来回了好多遍,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少芸一笑道:“怎么……”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心里突然一沉,仿佛有根针突然扎了一下一般。阿良问自己是不是公公时,用的是一个“也”字!她猛地抬起头,急道:“阿良,快说,来找夫子的是个太监?”

阿良见少芸口气突然间大变,不由后悔,心道:“看来真不该问这个。”他也知道净身做太监的往往是有难言之隐,不是家里穷,就是父母犯了事,很小就没入宫中,因为这些公公往往都不肯说。只是自己这话问也问了,终不能收回,他道:“是啊,是位公公。”

他话音未落,少芸翻身一跃,从马上一下跳到了阿良跟前,惊道:“快!快跟我说,夫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阿良被吓了一大跳,说道:“这个我也不知,先生只说是去赏景聊天。”他伸手往东北边一指道:“向那边去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少芸却又飞身上马,疾驰而去。这一起一落,真如兔起鹘落,矫健无比,阿良看得目眩不瞬,舌挢难下,心道:“阿云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不是公公?”

此时少芸已疾冲出去,身下那匹好马本来跑了这长长一段,水草都没有沾牙,早已疲惫不堪,少芸也毫不怜惜,仍是不住踢着马腹,只恨它跑得太慢。她日夜兼程地赶来,只道连一天都不曾浪费,定能赶上,没想到仍是功亏一篑,被张永抢了先手。此时少芸的心中已是无限惶恐,就仿佛暗夜独行,突然间坠入了无底深渊一般。

夫子,你千万要小心!

少芸在心底无声地喃喃自语。阳明先生的智谋、武功,无一不是当世最顶尖的。在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然而阳明先生毕竟不是神,如果说有人能对阳明先生不利,张永肯定位居其列。少芸已是既痛又悔,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张永究竟如何抓住玉牌这条线的,但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大意了。对这大敌,实不能有丝毫轻心,然而就算阳明先生,此番不免也有一点大意。现在唯一能庆幸的是张永如果没有帮手的话,未必能奈何得了阳明先生,因此他肯定会将阳明先生引到自己的埋伏中去。但阳明先生是何等样人,岂会让张永轻意如愿。何况就算图穷匕现,只消自己及时赶到,与夫子联手的话,纵然张永有爪牙相助,一样会让他作法自毙……只消能赶上!

就在少芸打马狂奔的当口,此时章水河心一条小舟之中,阳明先生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舟里。

小舟并不大,上面搭着一架竹船篷。船舱里放着一张小案,案上一把红泥小火炉上正煮着一壶茶。这茶乃是大庾岭出的松萝茶,清香宜人。小案两头,两人正端坐着对弈。此时枰中正至中局,黑白子渐多。

这里已经是镇外偏僻所在了,夹岸尽是枫树,已有零星的几片红叶缀在枝头。清风徐来,河上水波不兴,枫叶却是簌簌有声,让未消的暑热里增添了一丝早来的秋意。

“张公公,怎么会这般巧来这南安小镇?”

阳明先生啜饮了一口茶,微笑着落下了一子。他执黑后手,但此时枰中却已渐占上风。而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身为京师十二团营提督的张永。张永出行,向来声势喧赫,那一抬花腿武士所抬的二十四人大轿更是天下无人不知,只不过张永此刻穿着一领灰布夏袍,既无富贵之气,也无跋扈之态,完全是个寻常老者的模样。虽然张永有先行之利,但白子有一条大龙已陷入了苦战。张永倒是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中一般,仍是不紧不慢应了一手,笑了笑道:“当今天子圣明,河清海晏,宇内升平无事,纵有些思恩、田州的疥癣小疾,有阳明兄这等才兼文武之人,不消多时便干戈底定。张永也听得阳明兄昔年曾在赣州为官数年,方才在你帐中所见那首《过峰山城》,想必是近作吧?”

阳明先生见他语气平和,说的尽是家常,总不到正题上。但他心知肚明,张永不远千里而来,定然不会只为闲聊。对这个实为至敌的至交,阳明先生向不敢大意。他文武双全,创“心学”一门,而武功亦得心学之助而大成,这路象山心法便是远超南宋陆象山,以心为眼。陆象山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修成这路心法,周围数丈之内,不必肉眼观看,单凭心眼便能洞察一切。阳明先生于这路心法的功底,实已超过了当年的陆象山,因此当初高凤追踪少芸,少芸自己都不曾发觉,阳明先生身处暗中却已一清二楚。此时人虽端坐舟中,心眼却已遍察周遭,数丈之内就算有一只小鸟飞过都逃不出他的掌握。但细察数遍,并不见有其他人,那就是说张永只是孤身而来,连那个时常与他形影不离的丘聚都没带来。那么看来是罗祥的消息还不曾传到张永耳中,因此张永看似莫测高深,实则在旁敲侧击。阳明先生文武全才,胆色过人,心知只消稳住张永,过了这个关口,然后正可趁虚而入。待将张永在海上经营多年的巢穴破了,他便再没有底气来对抗自己。

张公公,纵然我们是往同一个地方走去,但你所选的路恕我绝不能认同。

阳明先生在枰上应了一手,淡淡道:“这还是方才重回故地,有感而发,胡诌了两句,张公公见笑了。”

张永喃喃道:“犹记当年筑此城,广瑶湖寇尚纵横。民今乐业皆安堵,我亦经过一驻旌。香火沿门惭老稚,壶浆远道及从行。峰山驽手疲劳甚,且放归农莫送迎。阳明兄,昔年的广瑶湖寇,当今的思田茅贼,吾兄运筹帷幄,一一荡平,难怪野老村童,都会感吾兄之恩而箪食壶浆,远道从行了。”

这首《过峰山城》就是阳明先生方才写下的,张永来时墨迹未干,还悬在营帐中晾着。听张永顺口背来,一字不错,阳明先生心头却是一痛,忖道:“张公公确是不世出的英才,可惜……”

当年,杨一清、张永与阳明先生,因为志趣相投而结忘年交。虽无结义之名,其实也已有结义之实了。阳明先生看事圆通,并不因为张永是刑余之人而有鄙夷之心,亦让张永甚是感动。那一夜,他们说起这个国家的将来,更是心同此念,要让大明变成人间乐土。这个理想纵然远大得有点可笑,但他们三人都不是不切实际之人,觉得事在人为,只要踏踏实实地做下去,就会离这目标更近一些。

那时,他们之间亦是肝胆相照,毫无芥蒂。平安化王之叛,平宁王之叛,张永在其间都出了大力。到了后来,阳明先生才发现,尽管他们所憧憬的目标是同一个,但走上的路却大相径庭,自己与张永更是完全背道而驰,而张永所在的驺虞组,竟然就是与兄弟会争斗了近千年的那个组织。尽管如此,在大礼议之前,阳明先生还有着与张永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的想法。

无法化解千余年来的仇怨,至少这一代,就把这怨恨关起来吧。阳明先生是这样想的。只是张永借大礼议痛施辣手,心社几乎被完全摧毁,让阳明先生这幻想彻底破灭。

以往的友情,终究化作乌有。今天,会图穷匕现吗?

“怎么,阳明兄,我是不是背错了几处,让你见笑了?”

张永的声音打断了阳明先生的思绪,阳明先生道:“岂敢。张公公有过目不忘之能,实令守仁佩服。守仁只是想,张公公此来,应该不只是与守仁叙旧吧?”

张永微笑道:“阳明兄明鉴。张永此来,其实也不是突发奇想,实可称殚精竭虑了。”

他说着,又在枰上落下一子。此时张永这片棋已遭阳明先生接连攻击,气已渐紧,若是这片棋做不成眼,那便满盘皆输了。阳明先生见他到了此时仍不肯服输,也便又落一子,紧了口气道:“哦?但不知何事会让张公公如此费心?”

张永端起杯子,又喝了口茶,眼里突然闪烁了一下,沉声道:“便是为了那钦犯少芸。”

他突然间说出少芸的名字,阳明先生仍是声色不动,说道:“哦?惠妃娘娘有消息了?”

张永见阳明先生毫无异样,他心中也暗暗佩服,心道:“阳明兄的养气功夫,纵然不是天下第一,只怕也没人敢说超过他了。”

他突然单刀直入地说出少芸之事,实是存了察颜观色之心。张永目光之锐,同样可称得上天下无双。任何一点小小的破绽,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有若利刀,仿佛可以剥开皮肉,直抵人心,而以言语挑起对手的心绪,使之露出破绽,更是张永的独得之秘。只是阳明先生便如一座铁瓮城,张永的目光虽利,谈锋纵健,仍是不能侵入分毫。他道:“不错。日前少芸竟然前往孝陵,结果被人发觉。这婆娘也真个了得,拔剑拒捕,连伤数人,最终才伏诛。”

阳明先生叹道:“唉,惠妃娘娘虽然已是钦犯,但她毕竟是先帝御封的嫔妃,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叹。”

张永道:“是啊。虽然冷宫甚是冷清,但至少无性命之忧。这婆娘实是咎由自取,而她背后这主使之人,更是罪不容赦。”

张永的声音一直舒缓温和,似是说着一件没紧要之事,但说到这儿,口气突然变得阴冷。阳明先生道:“有人主使?”

“不错。少芸是在后宫长大,先帝虽然封她为妃,但直到失踪之前,她极少离开后宫。能做下谋刺先帝的大逆之事,不可能是自己突发奇想,必定是受了某人的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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