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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序(1 / 2)

醒世姻缘序

去年夏天我在病中问适之先生借小说看,他给了我一部木板的《醒世姻缘》,两大函,二十大本。我打开看时,纸是黄得发焦,字印得不清亮,线装都已线断,每叶上又全有蠹鱼的痕迹,脆薄得像竹衣,一沾手就破裂。我躺在床上略略一翻动,心就着慌,因为纸片竟像是蝴蝶粉翅似的有挂宕的,有翕张的,有飞扬的,我想糟,木板书原来是备供不备看的,这二十大本如何完篇得了——结果看不到半本就放下了。

隔一天适之来看我,问《醒世姻缘》看得如何。我皱着眉说那部书实在不容易伺候,手拿着本子一条心直怕它变蝴蝶,故事再好也看不进去。适之大笑说这也难怪你,但书是真不坏,即不为消遣病钟点你也得看,现在这样吧,亚东正在翻印这部书,有一份校样在我那里,那是洋纸印铅字,外加标点,醒目得多,我送那一部给你看吧。

果然是醒目得多!这来我一看入港,连病也忘了,天热也忘了,终日看,通宵看,眼酸也不管,还不得打连珠的哈哈。太太看我这疯样,先是劝,再来是骂,最后简直过来抢书。有什么好看,她骂说,这大热天挨在床上逼着火,你命要不要,你再不放手我点火把它烧了,看你看得成!我正看了书里的怒容,又看到太太的怒容,乐得更凶了。我乐她更恼。天幸太太是认字的,并且也是个小说迷,我就央说太太,我们讲理好不好,我翻好一两节给你看,如果你看了不打哈,那我认输,听凭你拿走或是撕或是烧!她还来不及回话,我随手翻了一回给她看——也许是徽州人汪为露那一回,也许是智姐急智那一回,也许是狄希陈坐“监”那一回,也许相子廷教表兄降内那一回,也许是白姑子赶贼请先生那一回,我记不得了,反正哪一回都成。我a壁念,她先撅着口,还有气,再念下去她眼也跟着字句上下看,再念口也开了,哈哈也来了……忽然她又收住了笑(我一跳),伸手说拿第一本给我!

一连几天我们眼看肿,肚子笑痛。书是真好,我们看完后同意说,只是有的地方写书人未免损德过大些,世上悍妇尽有,但哪有像素姐那样女人,懦夫也尽有,但哪有像狄希陈那样男子。

书是真妙,我们逢人便夸,有时大清早或半夜里想起书里的妙文都撑不住大笑。

那写书人署名西周生的,我不久又听适之说起,原来是蒲公松龄!初起我不信,看笔法《聊斋》和《醒世姻缘》颇不易看出相似处。但考据先生说的话是有凭有证的,他说《聊斋》笔法虽不相类,你去看北京出版的《聊斋》白话韵文,他既能写那样的白话,何以不能写《醒世姻缘》。说起蒲公的作品还多着哩,我们都没有见过,新近有一位马立勋觅到了不少原稿,正在整理付印。并且就说《聊斋》,你不记得《江城》和《马介甫》两篇故事么?江城和杨尹氏就是素姐的影子,高蕃和杨万石就是狄希陈的胚子。蒲老先生想必看到听到不少凶悍恶泼的故事,有的竟超越到情理之外,决不能以常情来作解释,因而他转到果报的念头,因为除此更没有别的可能的说法。人间的恩爱夫妻(?)我们叫作好姻缘,但夫妻不完全是根据好缘法来的。他说,“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妻”。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说到冤怨相报,别的方法都不痛快,“惟有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项上瘿袋一样,去了愈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官府之法莫加,父母之威不济;兄弟不能相帮,乡里徒操月旦。即被他骂死,也无一个来解纷;即被他打死,也无一个劝开。你说要生,他偏要处置你死;你说要死,他偏要教你生。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头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于那阎王的刀山,剑树,硙捣,磨挨,十八层阿鼻地狱?”

娇妻是一道,还有美妾也是供你受用的。看本书三十回第二十页:——

晁夫人又问:“你为甚么又替晁源为妾?”计氏说:“我若不替他做妾,我会他这辈子的冤仇可往哪里去报?”晁夫人说:“你何不替他做妻?单等做了妾才报的仇吗?”计氏说:“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精与他为妻了。”晁夫人问说:“狐精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倒要与他为妻?”计氏说:“做了他的妻妾,才好下手报仇,叫他没处逃,没处躲,言语不得,哭笑不得,经不得官,动不得府,白日黑夜,风流活受,这仇才报得茁实!叫他大大的打了牙,往自己肚里咽哩!”

我现在又见着蒲留仙别的作品,果然是大手笔,《聊斋》虽好,或许还不是他的第一部杰作,看来《醒世姻缘》的规模确是非他不办的。

但关于蒲留仙作《醒世姻缘》的掌故,适之先生另有长篇考据,我现在说的是我个人看了这部小说后的一点杂感罢了。

我说到我去夏在病中看到《醒世姻缘》的兴会。说也真巧,一壁我和小曼正说素姐那样人写得过火,一壁就有人——而且不止一个——来现身说法,听得我们毛骨耸然,这才知道天地真是无奇不有,再回想到蒲留仙笔下的素姐,倒反觉得她的声色也是未尝不可以理解的了!我们来看素姐的姿态:——

素姐伸出那尖刀兽爪,在狄希陈脖子上挝了三道二分深五寸长的血口,鲜血淋漓。狄希陈忍了疼,幸得把汗巾夺到手内。素姐将狄希陈扭肩膊,拧大腿,掐胳膊,打嘴巴,七十二般非刑,般般演试。拷逼得狄希陈叫菩萨,叫亲娘。

素姐拦住房门,举起右手望着狄希陈左边腮颊尽力一掌,打了呼饼似的一个焌紫带青的伤痕,又将左手在狄希陈脖子上一叉,把狄希陈仰面朝天,叉个“东床坦腹”,口里还说,“你是甚地?你敢不与我看!我敢这一会子立劈了你!”

这是够味儿的,但狄希陈先生的挨揍还不是他自己的情亏情缺?谁叫他放着绝媚的夫人在家里还要去沾恋旧时的闲花野草,袖内藏什么“汗巾子”,怀里揣什么“软骨装”的眠鞋?看了他那贼头狗脑的怪相谁能不招火,哪怪得素姐?我们的朋友曾经为了怎样也派不到一个错字的事儿挨过类似的生活,又何尝敢回手——怪得谁?

我们再来听听素姐的娇声:——

“这样有老子生没老子管的东西,我待不见哩!一个孩子,任着他养女吊妇的,弄的那鬼,说那踢天弄井待怎样么!又没瞎了眼,又没聋着耳朵,凭着他,不管一管儿!别人看拉不上,管管儿,还说不是!……生生的拿着养汉老婆的汗巾子。我查考查考。认了说是他(希陈先生的令堂)的,连个养汉老婆也就情愿认在自己身上哩!这要不是双小鞋(她亲手抄着的现赃),他要只穿的下大拇指头去,他待不说是他哩么?儿子干的这歪营生,都搀在身上;到明日闺女屋里拿出孤老来,待不也说是自家哩?‘槽头买马看母子’,这们娘母子也生的出好东西来哩?‘我还有好几顷地哩,卖两顷给他嫖!’你能有几顷地?能卖几个两顷?只怕没得卖了,这两把老骨拾还叫他撒了哩!小冬子要不早娶了巧妮子去,只怕卖了妹子嫖也是不可知的!你夺了他去呀怎么?日子树叶儿似的多哩,只别撞我手里!我可不还零碎使针够他哩,我可一下子是一下子的!我没见天下饿杀了多少寡妇老婆,我还不守他娘那么寡哩!”

且不说这番发作本身是绝妙的词令,素姐的话哪一句不是纯粹理性,狄婆子驳不倒他,狄希陈先生更不提,我看了前章后句又何尝敢批削她的一半个字?再说爽快骂出口的在事实上还不失是一位爽利的女性。素姐打是打,骂是骂,全是中锋阳性正面文章,单看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模样,你就数她不上一个坏字!有的朋友还只巴望他那闺人有素姐那样的堂皇正大哩!

再说素姐虽则是薛教授的闺女,我们知道她认不到多少字,她碰巧脾气来得跺些,口气来得脆些,你能怪吗?有的朋友家里的“素姐”是出过大洋a过整本皮装书的!

再说单是皮肉受点罪那还算什么事,现代人发明了人有“精神”,又发明了什么叫作“精神痛苦”的,那,他们说,比身体上的痛苦要难受到万倍!我们的狄希陈先生,皮肉虽然常烂,却从不曾提到过精神痛苦一类字样。现代的素姐有时不动手可以逼得你要发疯,上吊,跳河!

再说素姐固然是凶,说到对付丈夫,她打了他不错,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挨别人的打,真的每次打得连她都害怕——狄婆子的皮鞭她挨过,相大妗子的棒槌她挨过,刘超蔡的马弁的毒手她也挨过,且不说往后猴子的促狭和寄姐的蹂躏,她什么没有受过?现代的素姐们可只许她们耍身手开胃,谁要是吹动了她一根毛发,问题就闹大了——“侮辱女性”那还得了?

再说我们听听素姐清醒时的谈吐——

“……我只见了他(希陈先生,当然),那气不知从哪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这却连我自己也不省的。其实俺公婆极不琐碎,且极疼我;就是他也极不敢冲犯着我;饶我这般难为了他,他也绝没有丝毫怨我之意。我也极知道公婆是该孝顺的,丈夫是该爱敬的,但我不知怎样,一见了他,不由自己就像不是我一般,一似他们就合我有世仇一般,恨不得不与他们俱生的虎势。……他如今不在跟前,我却明白又悔,再三发恨要改,及至见了,依旧还是如此。我想起必定前世里与他家有甚冤仇,所以鬼使神差,也由不得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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