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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傅聪谈音乐(1 / 2)

与傅聪谈音乐

傅聪回家来,我尽量利用时间,把平时通讯没有能谈彻底的问题和他谈了谈;内容虽是不少,他一走,好像仍有许多话没有说。因为各报记者都曾要他写些有关音乐的短文而没有时间写,也因为一部分的谈话对音乐学者和爱好音乐的同志都有关系,特摘要用问答体(也是保存真相)写出来发表。但傅聪还年轻,所知有限,下面的材料只能说是他学习现阶段的一个小结,不准确的见解和片面的看法一定很多,我的回忆也难免不真切,还望读者指正和原谅。

一、谈技巧

问:有些听众觉得你弹琴的姿势很做作,我们一向看惯了,不觉得,你自己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答:弹琴的时候,表情应当在音乐里,不应当在脸上或身体上。不过人总是人,心有所感,不免形之于外,那是情不自禁的,往往也并不美,正如吟哦诗句而手舞足蹈并不好看一样。我不能用音乐来抓住人,反而叫人注意到我弹琴的姿势,只能证明我的演奏不到家。另一方面,听众之间也有一部分是“观众”,存心把我当作演员看待;他们不明白为了求某种音响效果,才有某种特殊的姿势。

问:学钢琴的人为了学习,有心注意你手的动作,他们总不能算是“观众”吧?

答:手的动作决定于技巧,技巧决定于效果,效果决定于乐曲的意境、感情和思想。对于所弹的乐曲没有一个明确的观念,没有深刻的体会,就不知道自己要表现什么,就不知道要产生何种效果,就不知道用何种技巧去实现。单纯研究手的姿势不但是舍本逐末,而且近于无的放矢。倘若我对乐曲的表达并不引起另一位钢琴学者的共鸣,或者我对乐曲的理解和处理,他并不完全同意,那末我的技巧对他毫无用处。即使他和我的体会一致,他所要求的效果和我的相同,远远的望几眼姿势也没用;何况同样的效果也有许多不同的方法可以获致。例如清淡的音与浓厚的音,飘逸的音与沉着的音,柔婉的音与刚强的音,明朗的音与模糊的音,凄厉的音与恬静的音,都需要各各不同的技巧,但这些技巧常常因人而异,因为各人的手长得不同,适合我的未必适合别人,适合别人的未必适合我。

问:那末技巧是没有准则的了?老师也不能教你的了?

答:话不能这么说。基本的规律还是有的:就是手指要坚强有力,富于弹性;手腕和手臂要绝对放松、自然,不能有半点儿发僵发硬。放松的手弹出来的音不管是极轻的还是极响的,音都丰满,柔和,余音袅袅,可以致远。发硬的手弹出来的音是单薄的,干枯的,粗暴的,短促的,没有韵味的(所以表现激昂或凄厉的感情时,往往故意使手腕略微紧张)。弹琴时要让整个上半身的重量直接灌注到手指,力量才会旺盛,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用放松的手弹琴,手不容易疲倦。但究竟怎样才能放松,怎样放松才对,都非言语能说明,有时反而令人误会,主要是靠长期的体会与实践。

一般常用的基本技巧,老师当然能教;遇到某些技术难关,他也有办法帮助你解决;越是有经验的老师,越是有多种多样的不同的方法教给学生。但老师方法虽多,也不能完全适应种类更多的手;技术上的难题也因人而异,并无一定。学者必须自己钻研,把老师的指导举一反三;而且要触类旁通,有时他的方法对我并不适合,但只要变通一下就行。如果你对乐曲的理解,除了老师的一套以外,还有新发见,你就得要求某种特殊效果,从而要求某种特殊技巧,那就更需要多用头脑,自己想办法解决了。技巧不论是从老师或同学那儿吸收来的,还是自己摸索出来的,都要随机应变,灵活运用,决不可当作刻板的教条。

总之,技巧必须从内容出发,目的是表达乐曲,技巧不过是手段。严格说来,有多少种不同风格的乐派与作家,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技巧;有多少种不同性质(长短、肥瘦、强弱、粗细、软硬、各个手指相互之间的长短比例等)的手,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方法来获致多少种不同的技巧。我们先要认清自己的手的优缺点,然后多多思考,对症下药,兼采各家之长,以补自己之短。除非在初学的几年之内,完全依赖老师来替你解决技巧是不行的。而且我特别要强调两点:(一)要解决技巧,先要解决对音乐的理解。假如不知道自己要表现什么思想,单单讲究文法与修辞有什么用呢?(二)技巧必须从实践中去探求,理论只是实践的归纳。和研究一切学术一样,开头只有些简单的指导原则,细节都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把摸索的结果归纳为理论,再拿到实践中去试验;如此循环不已,才能逐步提高。

二、谈学习

问:你从老师那儿学到些什么?

答:主要是对各个乐派和各个作家的风格与精神的认识;在乐曲的结构、层次、逻辑方面学到很多;细枝小节的琢磨也得力于他的指导,这些都是我一向欠缺的。内容的理解,意境的领会,则多半靠自己。但即使偶尔有一支乐曲,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自己钻研得来,只有百分之几得之于老师,老师的功劳还是很大,因为缺了这百分之几,我的表达就不完整。

问:你对作品的理解,有时是否跟老师有出入?

答:有出入,但多半在局部而不在整个乐曲。遇到这种情形,双方就反复讨论,甚至热烈争辩,结果是有时我接受了老师的意见,有时老师容纳了我的意见,也有时归纳成一个折衷的意见,倘或相持不下,便暂时把问题搁起,再经过几天的思索,双方仍旧能得出一个结论。这种方式的学与这种方式的教,可以说是纯科学的。师生都服从真理,服从艺术。学生不以说服老师为荣,老师不以向学生让步为耻。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虚心为学。一方面不盲从,也不标新立异;另一方面不保守,也不轻易附和。比如说,十九世纪末期以来的各种乐谱版本,很多被编订人弄得面目全非,为现代音乐学者所诟病;但老师遇到版本可疑的地方,仍然静静的想一想,然后决定取舍,同时说明取舍的理由;他决不一笔抹煞,全盘否定。

问:我一向认为教师的主要本领是“能予”,学生的主要本领是“能取”。照你说来,你的老师除了“能予”,也是“能取”的了。

答:是的。老师告诉我,从前他是不肯听任学生有一点自由的,近十余年来觉得这办法不对,才改过来。可见他现在比以前更“能予”了。同时他也吸收学生的见解和心得,加入他的教学经验中去;可见他因为“能取”而更“能予”了。这个榜样给我的启发很大:第一使我更感到虚心是求进步的主要关键;第二使我越来越觉得科学精神与客观态度的重要。

问:你的老师的教学还有什么特点?

答:他分析能力特别强,耳朵特别灵,任何细小的错漏,都逃不过他,任何复杂的古怪的和声中一有错误,他都能指出来。他对艺术与教育的热诚也令人钦佩:不管怎么忙,给学生一上课就忘了疲劳,忘了时间;而且整个儿浸在音乐里,常常会自言自语的低声叹赏:“多美的音乐!多美的音乐!”

问:在你学习过程中,还有什么原则性的体会可以谈?

答:前年我在家信中提到“用脑”问题,我越来越觉得重要。不但分析乐曲,处理句法(phrasing),休止(pause),运用踏板(pedal)等等需要严密思考,便是手指练习及一切技巧的训练,都需要高度的脑力活动。有了头脑,即使感情冷一些,弹出来的东西还可以像样;没有头脑,就什么也不像。

根据我的学习经验,觉得先要知道自己对某个乐曲的要求与体会,对每章、每段、每句、每个音符的疾徐轻响,及其所包含的意义与感情,都要在头脑里刻画得愈清楚愈明确愈好。唯有这样,我的信心才越坚,意志越强,而实现我这些观念和意境的可能性也越大。

大家知道,学琴的人要学会听自己,就是说要永远保持自我批评的精神。但若脑海中先没有你所认为理想的境界,没有你认为最能表达你的意境的那些音,那末你即使听到自己的音,又怎么能决定它合不合你的要求?而且一个人对自己的要求是随着对艺术的认识而永远在提高的,所以在整个学习过程中,甚至在一生中,对自己满意的事是难得有的。

问:你对文学美术的爱好,究竟对你的音乐学习有什么具体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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