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过程中,呼啸的风声擦着薛畅的耳畔,犹如尖利的哨音。
他隐约听见了魏长卿的大呼:“阿畅!……”
然而那声音片刻就听不清了,只剩微弱的回响,转瞬消逝风中。
我这是跌成a股了吗?薛畅忽然想。
可就算股票,也有个跌停板吧。
这是要跌到哪里去——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听噗通一声。
他的身形陡然定住。
薛畅看见,睚眦匍匐在地上。
而睚眦的面前,站着一个老头。
薛畅正要抢步上前,却突然顿住。
他看见了睚眦脖子下的那个铜环。
奇怪,刚刚不是已经斩断了吗?
再一看,薛畅心中疑窦丛生,面前的睚眦,身形比在银行里的时候小了一号。而且身上毛发柴柴的,没什么光泽。
睚眦看上去怏怏的。
再看那老者,身上是古板的中山装,五官很陌生,薛畅可以确定自己没见过。
老者走到睚眦跟前,低头瞧了瞧它,又用手摸了摸那个铜环。
他满意地直起身:“给你戴上这铜环,是为了让你克制自己。你是一头睚眦,天性暴虐,若不是我念在你年幼孱弱,心存慈悲把你捡回来照料,你这辈子就只能在无序区浑浑噩噩,像头野兽一样活着。”
薛畅心中一惊!
原来铜环不是他爷爷薛从简给睚眦戴上的,而是面前这老者!
他有点生气,快步走到睚眦跟前,冲着那老者道:“为什么要给小罐头戴上铜环?!你把它捡回来,就是为了虐待它吗!”
那老者却仿佛没听见薛畅的话,继续道:“我的阳寿快要尽了,不得不考虑一下身后事,睚眦,我的两个儿子,阿襄和阿呈,你中意哪一个?往后你想跟随哪一个?”
薛畅忽然明白过来了。
这是睚眦的记忆。是发生在它早年的事情。而自己却能亲眼目睹,只说明了一件事:他的精神体和睚眦的精神核发生了混淆。
换言之,他被睚眦吞噬了。
起初意识到这一点,薛畅还有些惊慌,但他很快发觉精神体行动无碍,毫无受损之处。
…所以睚眦吞了他,只是为了保护他。
睚眦是为了不让他暴露在无序区的危险之中,才将他吞进自己的身体。然而这么一来,他也就进入了睚眦的精神核,将它的人生——不,“睚生”窥探得一清二楚。
薛畅正琢磨着,又听那老者说:“阿襄机巧灵敏,阿呈待人和善,两个孩子都是好的,你更喜欢哪一个?”
薛畅看见睚眦微微抬起头,发出嘶哑且口齿不灵的声音:“……我想跟随阿呈。”
老者古板严厉的脸,浮现出一个高高在上的微笑:“嗯,你喜欢阿呈,阿呈从来对你都是轻手轻脚,照顾有加。他的心太软了,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不是我们吉家的人。”
薛畅心中一动,原来这老者姓吉。
…就是那个吉田雨的先人。
只听那老者继续道:“既然如此,就让阿襄来做这个族长。不然,恐怕会放纵了你。”
睚眦金黄色的龙目里,原本涌起的一丝光亮,在听见阿襄那个名字之后,立时黯淡了。
薛畅暗自生气,这老家伙,询问了睚眦的意见,偏偏又不按照它的意见来,那你何必问呢?这不是耍人家玩吗!
老者又板着脸训斥了睚眦几句,这才离去。
薛畅憋了一肚子气,他走到睚眦跟前,伸手摸了摸它。
“什么玩意儿!他这是把你当畜生了?比畜生还不如呢!至少牛马骡子只是干活,用不着听他满口讲大道理!”
他这儿自言自语一样,睚眦毫无感觉,它垂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正这时,又有一个健壮的青年,一脸怒气冲冲地闯进来。
“……是你跟阿爹说,让吉襄做族长的?!”
睚眦一怔,它慌忙站起身来,张了张嘴:“……没有。”
“说谎!”那青年怒不可遏,右手一抬,一条鞭子出现在他手中,他狠狠一鞭抽在睚眦的身上!
“白对你那么好!关键时刻,竟然连句话都不肯替我说!”
睚眦被那鞭子抽得浑身发抖!
薛畅气疯了!
“你才混蛋!原来平时给小罐头的小恩小惠,都是虚情假意!假惺惺的装好人,就是为了到时候能做族长!呸!人面兽心的混蛋!你们姓吉的都是混蛋!”
薛畅又叫又骂,又跳起来拼命想抓住那根鞭子,但他就像个透明人,手伸过去,穿过那青年落入虚空。
那青年一直打到额头冒汗,这才气哼哼扔下鞭子,扭头走了。
临走,他还撂下一句狠话:“以为我弟弟就能善待你?做梦去吧!”
名叫吉呈的青年一点没说错。
没多久,继任族长吉襄出现了,那是个眉毛细细、一脸戾气的年轻人,长得倒是不丑,但一双阴沉沉的眼睛就像风暴前的夜色,一看就知道是个城府颇深、不好对付的人。
起初,他对睚眦十分冷淡,除了指使睚眦干繁重的活,比如清理无序区的怪物,搬运巨大的石桥,还有,让它用自己的身躯给地桩打洞……吉襄很少对睚眦说话。即便开口,也只会说些讥诮之语,要么嘲笑它一心想跟从哥哥吉呈,结果反而被打了一顿,要么就讽刺它“愚蠢得让牛都自叹不如”。
“你这种不是人的丑东西,幸亏落在我爸手里,否则早就让那些大怪物给吞了!我们吉家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可你呢?毫无廉耻,拿块奶糖都能把你给买了!真是又丑又蠢!”
薛畅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浑身筛糠一样的抖。
他气得血管都要炸了!
这他妈算什么东西!小罐头怎么会落在这种人的手里!
吉家父子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自己是梦师?!
简直是梦师里的败类!
然而吉襄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睚眦却只是低着头默默听着,因为只要一开口,想要替自己分辩,吉襄手里那长满了倒刺的铁链,就会残酷无情地抽过来。
…每次,它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久而久之,薛畅也看懂了,吉家的人,根本不把睚眦当自己人看。
这就是个免费的奴隶,他们甚至连食物都不用提供,只需把睚眦牵到有序区和无序区的交界处,让它把龙嘴像牛一样凑到边缘,接一些从无序区漏出来的能量,以此勉强糊口。
要饭都没这么惨!
薛畅一开始,怎么都不明白睚眦为何不反抗,在他看来,哪怕有“上锁”的钳制,那也该“宁可站着生不能跪着死”,换了是他,说什么都要逃回无序区!
像头野兽又有什么不好?宁为鬼雄,不为神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