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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劫杀(1 / 2)

看着远处簌簌而动的林梢,突然有一阵风迎面吹来,让正在田州城头眺望远处的王受打了个寒战。虽然正值春日,但南疆炎热之地,四季不见冰霜,这阵风也毫无寒意,只是王受心底却感到了一阵彻骨的阴寒。

田州,本是唐开元间所设。此地僻处西南,已近安南地界,向来是土官岑氏的势力范围。弘治十五年,土官岑浚叛乱,至十八年都御史潘蕃率军平定,杀岑浚后将田州改土归流。但诸多土官不服,相继作乱,正德九年土酋覃恩叛反;嘉靖三年,土目刘召作乱。到了嘉靖四年,田州土官岑猛更是聚众叛反,都御史姚镆领兵八万平之。姚镆觉得思恩、田州二府屡屡作乱,便是因为不设流官,便加紧将此二府改土归流,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岑猛的余党卢苏、王受二人越发不满,奉岑猛之子岑邦相为主,诡言岑猛未死,借得交趾之兵二十万复起,势力极大,奉姚镆之命留守田州的张经不敌叛军猛攻败退,思恩、田州二府相继被叛军攻下。

虽然胜了一仗,这些日子王受却越发惶惑。田州的土兵被称为狼兵,以悍勇而天下闻名,卢苏、王受皆是狼兵头领。只是与卢苏不同,王受虽是狼目,却颇知诗书,知道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定会继续派兵征讨。所谓交趾二十万兵,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借得的不过万余交趾兵。这些交趾兵本来就不会为思田二府卖命,何况当年英国公四征交趾,杀得杀趾人胆战心惊,余威至今尚在。而且他们属下的僮瑶二族兵丁中,也有不少并不愿作乱,只是被裹胁进来而已。而今朝廷的征讨兵马已至,究竟该如何应对?王受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正自沉思,一旁他的弟弟王珍却有些不耐烦了,小声道:“大哥,怎的了?”

王珍刚从卢苏那边过来,向王受传达了卢苏的意图。卢苏准备迎击官军,邀王受一同行动。只是王受想了这半日仍不作声,王珍不免有点焦躁。王受看了弟弟一眼,也小声道:“此番,随官兵一同前来的,还有瓦夫人啊。”

王珍一怔,原本很低的声音更低了:“瓦夫人也来了?”

王受点了点头道:“是,且自统一军,看来是不留什么情面了。”

他们口中的“瓦夫人”,便是岑猛正妻张氏。张氏本来亦是姓岑,为归顺州知州岑璋之女。弘治十七年,岑浚反叛攻破田州,岑猛当年年仅九岁,受忠心家臣保护逃往归顺州,得岑璋庇护。岑璋见岑猛年纪虽小,却颇有英锐之气,便将女儿岑花许配给他。岑氏乃是僮人,同姓为婚本是常事,但岑璋汉化较深,觉得此举有些不妥,便让岑花拜州中汉人大姓张氏为义父,改名为张花与岑猛成婚。张花虽是女子,自幼却很有男儿气概,更是嫌父亲给自己取名为“花”太过柔弱,于是改名为“瓦”,自称为“田州官妇岑氏瓦”,所以旁人都称其为“瓦夫人”。瓦夫人为岑猛生了嫡长子岑邦佐,但岑猛与这正妻一直不甚和睦,一味宠爱妾侍林氏,也一心想立林氏所生的庶长子岑邦彦为嗣,因此岑邦佐自幼便被迁往武靖城。岑猛死后,岑邦彦一同被杀,土知府之位便传给了邦彦之子岑芝。岑芝年纪幼小,林氏亦是个无知妇人,幸得瓦夫人主持大局,方才稳住田州局面。只是这也使得田州的实权人物卢苏大为不满,会同王受起兵反叛,拥立了岑猛之幼子岑邦相。虽然与卢苏一同起兵,作为岑猛旧部的王受却一直对瓦夫人颇为尊敬,委实不愿与她兵戎相见。先前卢王两军破田州时,瓦夫人带着岑芝遁走,依岑邦相之意只待斩草除根,将这个嫡母与侄子一同除掉,但王受暗中留情,让瓦夫人祖孙安然退出了田州城。此次瓦夫人仍是率部随官兵前来征讨,王受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正自想着,王珍小声道:“大哥,不管怎的,这一战定然是免不了的。”

王受知道弟弟说得没错,虽然他起兵的原意是不愿田州和思恩两府被改土归流,并非真个要反叛朝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也唯有一战先拿点筹码,才有本钱向朝廷开价,请求招安,否则他与卢苏两人必会作为叛酋处斩。他点了点头道:“好,以进为退,出击之时多分寸,不可一味伤人。”

这支朝廷兵马虽然不知具体实力,但应该并不太多,以田州狼兵实力,又是以逸待劳,给这支官军一个下马威应该不难,难的倒是如何留有分寸。卢苏的策略是埋伏左右,进行钳击。官军虽然有瓦夫人带路,毕竟远道而来,比不得狼兵熟悉地形,待击退官兵的前锋,然后便可提出求和之议了。

当卢苏与王受两军前去埋伏之际,官军的中军在田州城北已扎下了营。

中军帐里,阳明先生看着案上的一幅地形图。西南一带,山川起伏,地形极为复杂,这等地形图其实并不如何准确,仅能知道大概位置。阳明先生看得十分仔细,半晌才抬起头来唤道:“瓦夫人。”

坐在下首的,正是瓦夫人。听得阳明先生唤了自己一声,她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王大人,小妇人在。”

虽然自称“小妇人”,但瓦夫人个子极高,几与阳明先生差不多。此时穿了一身戎装,顶盔贯甲,更显得威武不凡。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瓦夫人请坐吧。现在田州城中卢苏、王受二人,你还熟悉吧?”

瓦夫人道:“此二人都是城中土目,卢苏更是小妇人弟妇之父,小妇人对他二人甚为熟悉。”

瓦夫人之弟名叫岑献,娶的正是卢苏之女,因此瓦夫人与卢苏算是姻亲。阳明先生道:“以瓦夫人之见,这二人会有什么举动?”

瓦夫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卢苏志大,王受多智,都不是寻常之辈。先前一直未曾有什么举动,应该是想集中力量背水一战。”

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道:“瓦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先前见前方左右皆有飞鸟惊起,他们定会用左右夹击之势,准备先击破我军锐气。”

他话音刚落,外面忽地传来了一声呼喝。树木茂密,声音传来已经不响了,但仍能听到,自是在里许以外发出的。而官军的前锋正距中军里许,显然是前锋遭袭。瓦夫人皱了皱眉,心道:“果然来了!”

她本道杀声一起,定要缠斗一阵,中军主力正好可以上前增援。但阳明先生却仍是端坐不动,只是侧耳听着这声音。这杀声越来越近,几乎是片刻间,便从远处到了近前。瓦夫人心头一沉,暗道:“怎么回事?官军难道如此不济?”不由看向阳明先生,却见阳明先生也有点微微动容,叹道:“瓦夫人,你说得果然没错,这二人果非寻常之辈。”

瓦夫人虽是女子,但自幼便与男子一般习练武艺,熟读兵书,深知思田狼兵战力极是惊人,阳明先生所领这支兵虽然也算精锐,但与狼兵相比却实是不如,只是这么快便被突破防线她也始料未及。见阳明先生仍是端坐不动,心想这位王大人定是书生领兵,不知轻重,却不知兵败如山倒,一旦中军崩溃,乱军中想逃都逃不了,只怕会被活活踩死。她上前一步道:“王大人,小妇人愿率本部狼兵坚守,万一有何不测,请王大人先退。”

阳明先生正在细听,见瓦夫人这般说,他淡淡一笑道:“多谢瓦夫人。不过还请夫人放心,这条计名唤反客为主,正是要将叛军放进来方能得售。”

狼兵虽然战力极强,但也有军令不严,不肯听从号令之弊。这等军队,胜则大胜,若是一败,耐力反而不如寻常官兵。这一路行来,阳明先生未见受到拦阻,便猜到卢苏王受定是不愿分散实力,只想集中力量在田州城外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是他二人各自为政,由于狼兵熟悉地形,想要捕捉到他们的踪迹亦是难事,现在正好可以将计就计,引他们上钩。只是敌人的意图固然都被阳明先生料中,但这支狼兵的兵锋之锐,仍是有点超出了他的估计,冲得竟然如此之快,已然能够听到厮杀声了。不过他谋定而后动,纵然稍稍低估了狼兵的行动力,但无碍这条计策的施行。

瓦夫人见阳明先生说得如此坦然,心中仍是有些忐忑,心道:“难道王大人有伏兵埋下?”阳明先生却似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道:“瓦夫人,卢王二人,我猜他们定是用左右夹击之策猛攻我军前锋,然后趁势中线突破,直取中军。”

官军此行,正是以前锋在前开路,中军随后压上。前锋固然是支锋芒毕露的强兵,但思田狼兵实非易与,当前锋遭到左右两方同时而来的攻击时,未必能一直坚持下去。而中军虽然实力强大,却也担负着押送辎重、保障后勤之责,若是中军被击破,就算损失不大,丢掉了辎重,这路大军还如何能继续行动?纵然见阳明先生镇定自若,她仍多少有点没底,说道:“王大人,小妇人也是这般想。是不是派兵增援前锋?”

阳明先生道:“若是增援了,便不易取胜了。”

瓦夫人一怔,心想难道是兵越少越容易取胜?正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

这声炮几乎就在咫尺之外发出,随之便是连串的炮声。这是大明神机营中的火炮,思田两府有的仅是一些聊备一格的土炮,从没见过这等军中大炮,听得这炮响,瓦夫人脸上又是微微一变。

阳明先生之策,原来是这样啊!

直到此时,瓦夫人才算约略知道了阳明先生的计谋。他料到了卢苏、王受必会纠集部众背水一战,若是正面硬抗,官兵恐怕多半会顶不住狼兵的冲击力。而要对抗狼兵这等声势骇人的猛攻,最好的办法无过于火器,因此他实已在中军外布好了火炮阵,前锋担当的只是诱敌之计。当前锋受袭佯败退却时,狼兵不知不觉间被引入纵深。以此化解狼兵惊人的冲击力,同时使得卢苏、王受想从左右钳击官军的设想落空,反而陷入官军的埋伏,怪不得此计名为“反客为主”。只是听得炮声,瓦夫人心中实是越发难受。因为狼兵虽然在卢苏、王受率领下反叛,却也都是她的族人,瓦夫人此次前来,正是希望即便不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此事,也要尽量少有杀伤。听这连天炮火,不知有多少狼兵的血肉将化齑粉,但这时候又不敢向阳明先生求情,眼中已然大为不安。

“瓦夫人放心,炮火虽猛,但我已关照过,填炮时药多子少,意在退敌,不在杀伤。”

听得这话,瓦夫人不禁舒了口气。阳明先生仿佛能够看穿了瓦夫人的心思一般,而瓦夫人到了此时对阳明先生更是钦佩不已。她站直了深施一礼道:“多谢王大人。”

阳明先生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我受命于陛下之际,便已决定以抚为主。瓦夫人,彼军新败,定会退入田州城坚守,届时还劳烦夫人手书一封劝降,以体上天好生之德。”

阳明先生深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之理,因此在受命之时便多方调查,觉得此事之因,实际还是改土归流引起。岑氏在思田二府根基已久,若是贸然将土官改为流官,触动土官之忌,反而会引发动荡。因此卢苏、王受二人就算借交趾之兵,却也仍奉岑氏子孙为主,而此战也定实是二人以进为退,想以此来换得与朝廷和谈的筹码。现在这一战既要让他们排除二心,又不至于在接下来的招抚中漫天要价,因此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是阳明先生深思熟虑之后,定下此计,将前锋交给了麾下沈希仪统率。沈希仪本是姚镆部将,又久在西南,熟悉地形,先前平岑猛之时,岑邦彦据关坚守,便是遭沈希仪击破而败亡的。有这样一个能力超群的智将主持,纵然卢苏、王受颇饶智计,不是寻常之辈,定然也会陷入官军的反埋伏而不自知。

此时阳明先生从军声之中也已听出,狼兵的杀声虽然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没有锐气了,显然狼兵离中军越近,便越是泥足深陷,进退两难。

炮声与杀声渐稀,显然狼兵见讨不到好,已不得不退却了。狼兵战力极强,可败退之时更没章法,若是官兵此时趁势掩杀,只怕出战的狼兵会损折一半。只是并不见官军追杀之声,显然阳明先生所言不假。瓦夫人又是欣慰又是感激,听得他说要自己手书劝降信,便道:“这个自然。不过王大人,小妇人还请身入城中劝降,应该更为有效。”

阳明先生听她竟然请缨亲自劝降,微觉意外,叹道:“久闻瓦夫人深明大义,果然不假。如此甚好,我让天祐兄陪夫人入城劝降,谅卢王二人不至于如此不识好歹。”

阳明先生所言的“天祐兄”,指的是部将张祐。张祐,字天祐,广州人,出身将门,身长八尺,自幼熟读兵书,深通兵法,足智多谋,少年时便袭职为广州右卫指挥使。先前思州土目黄镠作乱,张祐买通了黄镠部下黄廷宝将黄镠缚来。结果立下此功,反遭总督所忌,嫌张祐自行其事,不先向自己请示,污告张祐怀奸避难,结果张祐立功后反被下狱。好容易脱身,却被革除官职闲居。姚镆发兵时知张祐不是等闲之辈,将他召至军中。待阳明先生代姚镆领军,仍然十分信任张祐。这一战前锋是沈希仪所统,中军设伏的便是张祐,这二人当得阳明先生的左右手。让张祐陪瓦夫人入城谈判,自是诚意可见。

此时的王受正断后退入田州城里。他不禁回头看了看,心中仍是有些胆寒。

这一败既出乎意料,却并不意外。官军的防线竟是如此无懈可击,领兵之人实是非同小可。当发起攻击的那一刻,王受其实已经觉察到败北会如期而至了。只是当狼兵败退下来时,官军并没有追击。本来官军借火炮战胜之威乘势追杀,狼兵必遭重创,可他们居然明显留了情。

官军到底有什么用意?他正自想着,卢苏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过来。远远见到王受,卢苏长吁了口气,叫道:“老庚,你没事吧?”

卢苏与王受都是僮人。僮人结义,称“打老庚”,相互也以“老庚”相称。其实卢苏与王受并不曾结拜过,只不过现在同舟共济,便以老庚相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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