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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1 / 2)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

人。后面四辆囚车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

休。她母亲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

“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

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农小孩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

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

四子,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小孩道:“哪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

道也犯了罪么?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为刀

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

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铁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这两句话,意思也

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

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

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

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

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

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

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

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作皇帝的意

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

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

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锅。”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象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

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

“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

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

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

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说道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9;9;

未知鹿死谁手9;9;,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

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

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了!”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阵好风,吹得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额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左首一人又

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士。黄顾两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

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

要紧的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辛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

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即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

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

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

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淡,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七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

提起酒杯,高声呤道:“9;9;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9;9;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

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士”,应

徵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

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辱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

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两句,意在讽刺清廷,怀念前明,虽然

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

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

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

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

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

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即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

在舍间盘亘,一时兴到,画送了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

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气。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

兄何不便提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

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

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

呲。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

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

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

9;9;山川开霁故壁完9;9;,纵然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9;9;何处登临不狂喜9;9;了!”

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河山,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

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须妥为收藏才是。倘若

给吴之荣之类的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连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

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黄宗羲道:我

二人来止,乃是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

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华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

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瞩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

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

府上,这会儿自己出来相见。我已在他的书房的墙壁上提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

所趋避,怕的是不知音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了,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

头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道:“清廷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拼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

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恶臭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见不到清廷皇帝,却死于一般的

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清廷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纵于权臣鳌

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

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

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根他们捣乱。鳌拜乘此机会,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

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着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

勇,反是堕入他们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一时按奈不

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尊?明日一

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顾黄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呤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敌人的天下,真无一

片干净土地,沉呤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

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

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的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

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清兵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

不但读书人反对清廷,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

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

,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

内。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

实,二来说话之人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清廷不大恭敬,那

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洲卫之事,又如何会对他们客

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洲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

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

浙西杭州,嘉兴,湖洲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

洲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二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

时将汉字分为平上去入四深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至极品的赵孟业,都是湖洲人氏。当地又以

产笔著名,湖洲之笔,徽洲之墨,宣城之纸,肇怯谒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洲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负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

之中有一家姓庄。其实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珑,自幼爱好诗书

,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珑因读书过于勤,忽然眼盲,寻遍名

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忽有一日,邻里有一朱姓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

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着,既

来求借,当即允若,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朱姓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

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达

因了。那朱姓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朱国桢这部明史稿,

大部份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珑

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

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

世?”

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即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

的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

反而被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订,务求尽美。有些大有

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便辗转托人,埤辞相邀。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

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

半月,对稿本或修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明史确是集了不少大手

笔之力。书成不久,庄廷珑便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

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轶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

出几件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

名为庄廷珑,请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

铭,吴之蓉,李祁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徽,韦金佑,韦一园,张契,

董二西,吴炎,潘圣章等,共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

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明书

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

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柜指

责的言语,修史诸人早已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

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珑之名噪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

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洲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贪赃枉

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

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

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

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

,便送他十量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非

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讽,说道搁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

也宁可去周济给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即已被革职,无权

无势,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

子给他,说道:“依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洲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

也好,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

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

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之,却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洲,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

洲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着‘湖洲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

中,纷纷都说,令郎廷珑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

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洲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

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的心花怒放。他明知

此书并非儿子所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

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到是有的。原来外间说珑儿此书是‘湖洲

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面,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

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

暗欢喜,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

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司

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

巨作明史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齐驱,‘四大良史,

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洲之宝’这句话,毕竟当

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洲之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

一9;9;!”蚕丝和毛笔是湖洲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

史”和湖洲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

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

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文之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

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

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

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幔将包

裹掂了掂,那包裹虽大,却是清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

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

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

赠,可是赠送的是他信口胡诌的‘湖洲三宝’心下暗骂:“,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

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和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

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

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令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

翻开那部明史》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

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

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

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的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

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

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

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年起,就不该用明朝万历年号,该

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用“明天启七

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仍作“崇祯九

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清顺治元年”。又看入关

之后,书中于乙西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永历”,那隆武,永历,乃明朝

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

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

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才?生官发财,皆由于此。”想

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然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鸣,这才和衣上

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中,也是不住的嬉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这,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

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代年号纪年,原无不合,担当文字禁网

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

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前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珑是富室公子,双

眼有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

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

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顾是意料之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

连等上大半年,日日道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

许他再上门罗唣。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没半

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

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

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

”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行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

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窟,一时宛如涨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

清的年号纪年,至于功旰建州卫都督,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

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呆呆出神,过得半响,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

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洲贩书客人新近送来,送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

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收回旧书,重新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

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

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是绍兴人,所以

“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

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钧由师爷手拟”大家既

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

要紧的便是重金聘请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人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

政大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

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中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

稍加开脱,便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明史

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生破家,当即向将军告几天假,星夜坐船,

来到湖洲南浔镇上,将此事告诉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诞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现他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

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

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

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一场横祸了。成维藩又教了他

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柞,轻描

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府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

贿,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柞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

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的

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

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

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二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

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

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洲县收购,岂知仍是

一部也觅不到。他穷乡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

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

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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